2006-07-21
白居易有個老太婆
小時候曾在書上看過,關於唐朝詩人白居易的軼事。
白居易每完成一首詩,必定先請一位老嫗品鑑,老太婆不識字,白居易還得先把詩句唸上幾次,然後問她懂不懂,了不了解詩中所要表達的意思,如果不懂,一定反覆修改,直到她看懂了,作品才算完成。
那時我邊看邊笑,直呼誇張,心裡卻隱隱覺得,大詩人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因為白居易的詩,不管在當代或後世,流傳率極廣,連當年僅十一、二歲的我,也讀得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唏噓。
等到自己走上創作這條路後,才真正體悟到,作品要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是多麼多麼的困難。
助手時期,雖然每畫完一篇故事,老師們會就該作品本身的問題,詳加指導,但是自己當時的能力還未達水準,有時候老師們所指出的問題點,自己並不是很能夠體會透徹。幾篇作品之後,感覺上有些技巧原則似乎可以掌握住,有些微妙之處還是迷迷糊糊。
參加大然出版社比賽,“不幸”得獎之後,開始跟出版社有所接觸,原本以為能從責任編輯那裡得到些專業建議,於是按月寄稿過去,如此過了半年,上百張的作品,編輯隻字片語也無,有天我忍不住問:
當時我太年輕,聽到這種回答,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掛上電話,欲哭無淚。
這才了解到,就算對方是責任編輯,如果他對這個職務沒有決心的話,也無需指望能夠得到什麼衷心建議。
後來,我遊走各家出版社投稿,試著找出作品的空間,可是正逢景氣衰退期,雜誌紛紛收刊,出版社裁減旗下漫畫家數量,我這個無名小卒妄想逆流而上談何容易。
我不放棄的畫啊畫啊,幾年下來光是分鏡稿就畫了數千張,越畫越感到心虛,助手時期所學的技巧已不敷使用,世界變化快速,何謂商業元素我怎麼抓也抓不住,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我不知道還要熬多久……最糟的一段時間,我一整夜坐在書桌前,除了呼吸跟狂想,一張圖也畫不出來。
但是,即使是在那樣的困境裡,我始終知道,我必須面對讀者,必須把作品給別人看,聽取旁人的意見。既然出版社那方面的專業看法我無法得到,至少,我可以拿給外行人看。外行人不懂分鏡原理,不懂作畫技巧,不懂構圖不懂編劇,但是他們懂得分辨什麼是好看的故事,什麼不好看。
我把完稿的作品拿給同事過目,詢問他們的看法。
「嗯,呃……」他們支支唔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簡單一句,好不好看呢?」我只問這點。
「這個嘛…嗯,呃……」
不好回答,想必是不好看,只是礙於情面,不忍說破。
我得自己去找出不好看的原因。
我到租書店去把最有名氣、正當紅的漫畫租回家,將書中單頁的漫畫用影印機放大成B4,連同自己的稿子,一張一張鋪滿了整個地板。
我發覺自己的稿子在眾多頂尖的作品中,一眼便被辨認出來,
因為我畫的最醜!
姑且不論故事內容或創意如何,這是個外表重於一切的時代,我的畫技不好,人物不漂亮,骨架歪七扭八,框線又粗又黑(編輯妳說對了!),網點用得既多且濃重,背景偶爾在大場面用心,其他地方卻馬虎隨便,這樣的圖,這樣的稿子,誰會說好看?!
商業少女漫畫最重視包裝,葉乃滋妳如果想繼續在這個圈子混,就給我好好正視這一點!我對自己說。
於是,
我從描線開始練起。
然後練裸體骨架。
練衣服皺褶。
練透視圖。
練背景在不同光線下展現不同的筆觸。
當時我正在完稿第一版的【女兒紅】(也是被退稿的那個版本),轉變風格還不是很穩定,也不知這樣的方向對不對,一切都在摸索中,彷彿閉眼過獨木橋,也許底下就是萬丈深淵,想到便汗涔涔。
其間我搬家,離開工作五年的公司,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到這個城市,所以也去一趟工作室見老師們最後一面(他年再相逢,不會在這個地方囉,呵呵!),那天在工作室發生了『黃大哥痛斥小蕃茄事件』。有些苦,即使面對圈中人,也是無法說出來的。
心境跟環境都發生巨大變化的那年冬天,是我一生最難捱的冬季。
但我想走漫畫這條路的決心,並沒有被冰冷的環境凍結,我想發表作品的慾望反而更強烈。所以,明知道不適合,我還是修改了【女兒紅】這篇作品,收錄在【小葉子少女漫畫班】這本教學書裡面。
這是我第一本書,我等著讀者的反應,而低迷的銷售數字說明了一切。
全台八千多家出版社,每年數萬種新書,我該怎麼做,才能抓住讀者的目光跟心呢?左思右想,只得到一個結論:任何創作在滿足別人之前,一定要先滿足自己。
創作者對作品灌注越多的感情,讀者越容易感受到作者的用心。
【花城故事】便是在這種心情下完成的。雖然一樣遭到退稿的命運,但我一點也不氣餒,反而拿去參加比賽。「一定會有出路,一定會有出路的。」我如此想著。
得獎通知寄到打工的門市去,同事們嚷著出書後要一人一本加簽名。
「想不到乃滋妳這麼厲害哦!」同事中年紀最大的秀蜜阿媽笑瞇瞇的對我說。
突然,一百瓦的燈泡在頭上亮起,我愣愣的看著秀蜜阿媽,想起小時候讀到白居易的故事,啊哈!眼前不正是一個實驗品嗎?多年來我苦求編輯意見而不可得,而多數讀者也極為沈默,我何不效法白先生的方法,把老太婆的意見當做讀者指標呢?
於是我把【女兒紅】拿給秀蜜阿媽看,問她感想如何?
「尪仔真水啊,不過看嘸講啥?」
我大驚:「為啥米看嘸?」(寫台語對白有點拗口,我還是使用中文書面語好了…不過跟阿媽我都用台語對答的。)
阿媽說:「這一格看完後不知道要接哪一格,亂亂的,看不懂。」
少女漫畫分格一向花俏,也難怪從未看過漫畫的秀蜜阿媽看不懂。別說是老阿媽了,連慣看漫畫的少年讀者,很多也都看不懂少女漫畫的分格方式,很多女孩子會看少年漫畫,但是看少女漫畫的男生卻沒有相對的數量,我想除了少女漫畫的題材很多男生不感興趣之外,花哩花俏的分格也是造成閱讀障礙的原因吧。
【花城故事】出書後,同事們一人一本,我特別注意老太婆的反應。
秀蜜阿媽雖然對漫畫一竅不通,但是光看封面就疊聲稱讚:「真水真水真水!」,甚至說比之前的女兒紅主角更好看,聽到這麼真心直接的讚美,令人心花怒放。
問她看法。
「啊,後面那隻黑貓是妳家那隻吧?」阿媽反問。
「對呀,不過我是畫著玩的,跟故事沒關係,快告訴我,春彥、秋葵、冬暘跟小季,妳最喜歡誰?」
「人物都很漂亮啊,不過看來看去,還是那隻貓最用心。」
老太婆說的一針見血,我毫無反駁的餘地。Orz……
薑還是老的辣,不能因為對方是年老的外行人,就輕忽歲月磨練出來的敏銳度。
我有點明白,白居易為什麼要把詩句先給一位老嫗過目的原因。
接下來,【海都少爺相親記】一畫完,我拿著熱騰騰的列印稿交給秀蜜阿媽,她一樣是先對人物造型誇獎一番,然後看到一半突然大叫…
「女主角實在太美啦!」她大聲驚呼,反應之激烈前所未見。「看看她的頭髮,她的衣服,太漂亮啦!」(先說明一下,秀蜜阿媽原本就是很孩子氣的人。)
後來看到玲子死亡時,還不敢相信的直問我:「真的死了嗎?不是騙人的吧?女主角怎麼可以一下子就死了?!」
「呃…玲子不是女主角啦…我問妳哦,為什麼妳會覺得她是女主角呢?哪個地方讓妳覺得她很美呢?」
我又再次為老阿媽的感受力和學習力吃驚,她是完完全全的外行人,什麼編劇原理、分鏡守則一點也不懂,雖然故事中很多幽微之處她看不出來(例如雨萱對玲子的同性愛戀及微妙妬意,或是海都對川川的依賴…),但是在畫面上,我想傳達給讀者的感覺,她卻接收到了。
第九頁如此編排的方式,最大意義在於表現出玲子外表的美麗及內在質素,這一頁的玲子越是清麗出眾,她的死亡也就越令人嘆息。
我傳達出來了,而阿媽(讀者)感受到了。這是最完美的溝通,勝過世上一切的語言啊!
前幾日,我又拿【單戀戰略】給她看。
「咦,妳這次畫的男生比較好看了哦。」
「為什麼?哪裡看出來的?」
「這裡啊。」
嗯,跟上次玲子那張有異曲同工之妙,看來老阿媽越來越了解漫畫語言了。
國棋是男主角,他一開場我就給他半頁大的鏡頭。(註1)
然後在下一頁再次強調他的存在感,一般讀者看到(1)的位置,就能分辨男主角是誰,但是阿媽看到(2)才篤定國棋主角的地位。我想是上次玲子給她印象太深,所以她才延遲反應。
這篇作品她看的很慢,我不安地在旁等待,不會看不懂吧,雖然有講到兵法,但我只用了兩招,也沒有寫的很文言,不至於深到看不懂…
「啊,看完了,結局就這樣哦?」
「怎…怎麼?結局有什麼問題嗎?」
「為什麼她跟那個情敵沒有正式碰面啊?」
「她有跟她見過面啊!」我反駁,啊,不對,兩位女角沒有真正的對手戲,那場戲女主角光顧著跟書偉說話,沒有對天琴瞧上一眼。「啊,不見面也不會防礙故事發展啊,為什麼阿媽妳覺得一定要她們見面?」
「這樣那個長頭髮的,才可以跟要搶人的女生示威呀,兩女爭一男,要出來面對面談判的嘛!」
「是…是哦…」電視劇好像都這麼演呢,我可不想搞這些老套啊…不過,既然阿媽這麼說了……
「然後妳甩我一巴掌!我抓妳的頭髮!拳打腳踢……」
「喂喂喂,又不是八點檔爛連續劇…」
唉呀呀,阿媽對這篇故事好像沒什麼好感呢,張牙舞爪橫刀奪愛的女主角,果然不受傳統價值觀女性欣賞。不妙…該不會被退稿吧…
「不過,我以前都看不懂漫畫,現在知道看完這格要接哪一格了。」阿媽突然欣慰的說。
「真、真的嗎?!」我又驚又喜。
「戴眼鏡的那個最帥,不過,女主角不美啦!要頭髮長長的才好看啊…」秀蜜阿媽說完後,就去剪內褲的線頭了,留我在收銀機旁發呆。
哼哼!老阿媽的眼光越來越進步,讀者的口味越來越挑,身為作者的我,也不會只在原地踏步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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