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31

巴別塔



若說選擇畫漫畫,作為我說故事的最主要方法,是否曾感到什麼遺憾?

應該就是漫畫這種媒介是「無聲的載體」,所造成的一些表現方法上的束縛,大概是我經常感到不完美之處了吧。

大家試著在看電視的時候,把音量調成靜音模式去觀賞,會發覺到戲劇的情緒張力及感情強度,立刻下降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感覺。就可以明白,以影像作為主要表達的所有媒介中,漫畫「沒有聲音」這件事,對一個故事會造成什麼樣的侷限。

在寂靜的漫畫世界,要呈現「吶喊」「低語」「尖叫」「嘟嚷」「嘹亮」「暗啞」,或許還可以用分格和演出來表現。但若是「宛如天籟的美麗歌聲」「從地獄深處傳來的低沈嗓音」「前所未有氣勢磅礡如海嘯如狂風般的交響樂曲」等抽象的音效形容詞,對我來說,實在是想破了頭也很難適當去表現。更不用說倘若牽扯到「香氣」或「滋味」等感官感受時,會有多棘手了。

不過,會如此強調「耳」「口」「鼻」感官的作品,通常都是故事題材的選擇所致。只要我避免去畫這類音樂漫畫、美食漫畫,應該不致於感到太苦惱才是。但是,在無聲的世界裡,有一處地方,我無論怎麼遮掩,都避免不了捉襟見肘的侷促感。

那就是「語言」。

在【女巫與煉金術士】前兩回中,四國王子同時追求瑪麗公主,雖然所有的對白都寫成中文,但如果仔細去考慮故事背景,各國王子私下都應該使用自己的母語(搭配中文翻譯),只有在與公主相處時,為表示尊重而用英文(中文對白) 。


但我為了劇情的流暢性,讓讀者快速閱讀,而遮掩了語言差異這一點。甚至,馬爾斯不懂英文這個設定,還要等到他遇到伊希塔之後,才凸顯出來。仔細想想,並不是沒有矛盾之處。



畢竟是西方的奇幻故事,不管劇中人說的是英語或法語或高地德語或阿拉伯語,若是不寫成中文,也沒幾個讀者看得懂。「語言差異」這一點在【女巫與煉金術士】中,我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不過,【川川的扎記】這篇與台灣歷史結合的故事,可不容許我再打馬虎眼了。

這個故事主要是發生在昭和時期的台灣島,當時台灣已被日本殖民了四十幾年,島上有一半的人都受日本教育,九成的人日語流利,而所有本島人的日常對話都用台語。若我要如實的表現當時的語言特色和時代氛圍,在寫對白的時候,本島人必須使用台語漢字,本島人跟日本人說話時則是使用日文(搭配中文翻譯),而不是書寫成「標準國語」(北京話)的句型和文法。

那麼,以漢字來書寫台語,會呈現什麼樣的風味呢?我們以聖經創世紀第十一章來做個比對──


標準國語版(舊約新標點和合本)

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
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裡。
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做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
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語言,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裏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因為耶和華在那裏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





台語漢字版(改寫自廈門音羅馬字聖經)

彼時,天下的口音、言語攏一樣。(亻因)徙去東勢的時陣,佇示拿地抵著一片平洋,就住佇遐。
(亻因)大家參詳講:「來啊!咱著做磚,燒互伊熟。」(亻因)有磚通替石,閣有石油通替灰土。
閣講:「來啊!咱著起城及塔,塔頂抵天,為咱立一個名,免得咱四散佇全地。」

耶和華降臨,欲看世間人所起的城及塔。
耶和華說:「看啊!諸個百姓攏合一,言語亦一樣,現今已經起手做此個事,以後(亻因)所欲做的無一項會禁止。來啊!咱落來去,佇遐拍亂(亻因)的口音,互(亻因)的言語大家(勿會)相通。」
對按呢耶和華互(亻因)對遐四散佇全地;
(亻因)個停工,無起彼個城。 所以彼個城名叫巴別,

因為耶和華佇遐拍亂天下的言語,耶和華互人對遐四散佇全地上。





OH, MY GOD!可以想見,如果我真用台語漢字來寫對白,對讀者來說,會造成多大的閱讀困難呀!(而且有些台語漢字,用一般輸入法還打不出來 Orz…..)但若一律以標準國語來作為主要敘述方式,將會喪失多少因語言差異所帶來的趣味性和異國情調呀。

遙想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也是台語、日語、北京語和上海話交雜使用的一部戲劇,但只要搭配字幕對白,觀眾就可以不費力的了解各地語言,又同時營造出當時多元文化交融及衝突的特色。無聲的漫畫世界,要突破這個侷限,可真是不好處理呢。

話說回來,寂靜有寂靜的好處。否則川川說話時的北京腔口音,就可能讓敏銳的讀者,看出她的身份有別於一般台灣人了。(糟糕!我是不是破梗了?)

這一切,也許是我想太多了。但每次我想起金庸的小說【射鵰英雄傳】,明明是同一部劇集,由台灣電視公司製作時,蒙古王子拖雷與郭靖是用標準國語在說話;由香港電視台製作時,卻用廣東話在交談,通通都不是小說所設定蒙古語……每次一想起,就覺得很怪異。(最怪異的是,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跟我一樣,覺得在大漠之中的蒙古人,說北京話或廣東話是件奇怪的事 Orz…)

現在仔細思考,為什麼我要在無聲的漫畫世界裡,如此重視語言這一塊面呢?這時才突然驚覺,撇開短篇作品不談,我所有的中長篇女主角,清一色是孤兒、流浪者、異鄉人的身份,且全都與她們的成長和生存環境格格不入……川川、伊希塔、秋葵、達莉拉、琉璃、夏拉莎多、無霜、莫邪、競月……皆是如此啊。

她們全都有自己的母語,卻無法在母國生存,離嫏離土,失根的旅人……每一位女子,都在用別人的語言溝通,遵守別人的遊戲規則,試圖生存……啊,寫到這裡,我不免有些汗涔涔,這是創作者的潛意識與深層情感,我們還是先到此打住吧。

唉,耶和華你這個老頭子,沒事把巴別塔轟掉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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