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04

一醰女兒紅



2003年冬季,為了拿回一本書,我回到當初任職助手工作的工作室裡。

一如往常,漫畫家和助手群正在趕稿,工作室的桌椅位置也一如當年,黃大哥還是坐在最明亮、最有權力感的位子上,君臨著工作室;曉君老師則是到二樓獨自趕稿;而我原先工作的地方坐著新助手。

那時我已搬到其他縣市,心裡知道以後不太可能常回工作室,跟老師們見面。所以,雖然拿回了流落在外數年的珍貴書本,卻也不想倉促走人,在工作室裡磨磨蹭蹭。

『啊,妳來的正好,這個送妳。』黃大哥突然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卡片,是他近年來的力作──大明奇航傳的人物書籤。十來張,男女老少角色都有,英雄人物,說不盡的傳奇故事。

『哇!謝謝。』

『這篇作品決定在講談社連載了。』

『真的?好棒!恭喜黃大哥。』

黃大哥開心的笑笑,接著正色問我:『那麼…妳最近在做什麼?』

『我呀…』我眼光飄到旁邊的百科全書,假裝認真的看著書上的目錄,淡淡的說:『還是一樣在畫漫畫呀,最近在畫一篇民初故事,一百頁左右。』

『這麼多?!是連載還是打算投稿?』

『都不是,因為我想畫,所以我就畫了。』我笑笑。

『妳畫了故事,卻不投稿?不給人看?』

『沒有不給人看啊,至少…我有給抽屜看啊。』黃大哥爆笑出聲,工作室其他助手也在偷笑。『抽屜是我的忠實讀者,我是為抽屜而畫的。』

哈哈一陣後,黃大哥臉色一沈,嚴肅的說:『作品不投稿給出版社,是不會進步的。』閉門造車,自己畫自己爽而已。

『我不是不給出版社看,是我投了稿,他們也不願意看呀!』編輯都那麼忙,誰有空看一個無名小卒毛遂自薦的作品?投稿這麼多年,熱臉貼冷屁股不知多少回。

『有時候打電話去問,就算不錄取也希望出版社能給幾句評語,可是沒有一個編輯做得到。問他們是否有人看過稿子,回答是不知道;是否能給幾句評語,不知道;稿子有收到嗎?還是不知道!』一問三不知,我投稿幹嘛?浪費郵票錢!
『我畫畫時傾盡所有,只求問心無愧,至於人家欣不欣賞,用不用我的作品,我就不強求了。』

『什麼叫不強求?投稿就是要不斷的強求!』黃大哥口氣十分嚴厲。

『不強求能有機會嗎?像我把作品投到日本講談社,也是一次一次的試,不斷的溝通,把作品做到出版社能接受的樣子,試了好幾年,才有連載的機會。投稿就是要強求!否則只是在孤芳自賞!』

我被罵的無言以對,幾乎要哭出來,只好趕緊找個理由告辭。

『妳回去吧,好好想想我今天說的話。』

我有如敗陣之犬般的逃出工作室。突然醒悟到,我不能再回這間工作室了,這裡不是我可以撒嬌的地方。如果我還繼續畫畫,卻一點成績也沒有。那麼,我每次回來,都會面臨相同的問題,相同的情景。而我不知道,下次我還能不能笑的出來。

以往被退稿,我只是默默接受,根本不知道作品哪裡出問題,因為出版社裡也沒人會告訴我。我的生活都在努力畫圖→投稿到出版社→打電話詢問結果沒人理的循環中度過。進退不得,束手無策。

黃大哥一席話敲得人好痛,不過倒是逼我非得在困境中想出辦法來不可。

我想要作品上市,但出版社不要。如果是作品未達標準,也希望有個明確的修改方向,但出版社也不跟我說。希望創作與商業之間有個平衡點,但這一點連出版社也不知道。

總結一切,我目前最需要的,是一個有能力對我作品提出中肯意見的人,這個人必須不怕麻煩,有心挖掘新人,不會像一般編輯一問三不知,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上班族心態,來應付投稿者。最重要的是,這個人必須是在出版社位居要職的人,才有權力決定錄取我的作品,安排上檔或出書機會。

我過濾了一下目前出版社的編輯名單(花不到三分鐘,因為有能力的編輯真的很少。)鎖定當時正擔任東立出版社總編輯的鄭國興先生。

好,就是他。我要把稿子寄給他一個人,不是寄給○○或╳╳出版社,然後莫名其妙被退稿,我就是寄給鄭國興先生收。

稿子寄出兩個禮拜後,2004年三月四號晚上,我接到鄭總編的來電。

『妳是葉乃滋?我在位子上看到妳寄來的稿子,請問妳是要投稿參加比賽還是…』

『哦,我不想參加新人獎,因為那個作品有一百頁,不符合新人獎規定,投稿東立的網路創投賽比較好,沒有頁數限制。如果鄭總編你覺得OK的話。』能有人在出版社裡護航,我是求之不得。

『這樣啊,我是覺得妳程度不錯,不過,我三月五號就要離職了。』

『什麼?!』今天是三月四號了欸!離職前一晚才打電話說你欣賞我,這個大哥是不是在耍人啊!

『我會把妳的東西給企劃組的人看,不過…我對這部作品有其他想法,妳願不願意上來跟我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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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之後,知道鄭總編跳槽到另一間出版社,執行一系列漫畫教學的企劃。我的作品可以放到其中一個書系,給想畫漫畫的讀者學習,如何創作一篇作品出來。

我想,雖然不能連載,但能出書也是好事,(即使出的並不是單行本。)總之,能讓更多人(而不是抽屜)看到我的作品,我的機會也會越多。

接下來,大致討論一下書的企劃方向,及作品修改部分,約定交稿時間…談著談著,突然有點遺憾起來,啊,我還是想出單行本,想要作品完整的呈現在讀者面前,而不是為了配合頁數東刪西減,為了配合商業而把作品變得公式化。

我修改了這篇故事,能不能使下部作品更好?

聽取了編輯的意見,是轉化為灌溉創作園地的養份,還是變成揠苗助長的力量?

我開始迷惘起來了。

修改過的稿子交出去半年後,出版社那邊才開始後製作業。半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夠我無數次反思:在創作這條路上,我到底要的是什麼?

當初說好的那套書系,半年間出了兩本銷路不好的教學書,出完我這本,該系列便宣告暫停。(好慘,這是我第二次遇到,一出刊便是休刊號的事了。)

其間,鄭大哥不斷遊說我改畫其他教學書,誠誠懇懇,好話說盡。當時我正在進行一篇埔里花農的短篇故事,每天要花八個小時完稿,另外還要打工六個鐘頭,再扣掉睡覺吃飯瑣碎時間,實在抽不出空畫其他東西,我很乾脆的婉拒了。

但鄭大哥不死心,一次一次的來電遊說,以他在漫畫界的身份跟資歷,實在不需要太在乎我這個不識好歹的新人(鄭大哥果然是不怕麻煩的人。)雖然每次都覺得對他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是每次都拒絕。

『妳這樣的程度,應該有出路的。不過既然商業誌不用妳,妳也不用死守著這塊小地方。不如來畫我的教學書,一來可以讓妳的作品上市,二來又可以培養妳的讀者群…』

『可是,』接了N次電話之後,我決定把話說白一點。『市面上已經有很多教人畫漫畫的書了,其實內容也都大同小異,實在不需要我再來畫相似的作品,而且…我覺得畫教學書並不是在創作,』音樂老師和音樂家是兩種不同的職業呀。『我希望出版的,是自己畫的故事,不是教學書。』

也許我真的很笨,不會找出路,但如果畫畫只能畫教學書,不如不要。

『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好,那就這樣吧,妳就去走妳的路吧。』鄭大哥說。

掛上電話後,我呆坐在書桌前看著空白的稿紙,在桌燈的照射下泛著瑩瑩的光,那一大塊的空白,正等著我去填滿。我沒時間去想,說話是不是得罪人了?做事為什麼動不動就走上死胡同?困境會不會永遠都跳不出來了?

我只能不停的畫畫畫,把煩憂、歡樂、深情、絕望、痴心妄想、風趣飛揚,通通畫進故事裡。

我想起了灼華的那醰女兒紅,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找個好歸宿。但灼華選了其他的路。我記得在原始故事中,最後的畫面是她投身奔入一片黑暗中做為完結。

是的,選了一條沒有人會走的路,總是黑暗不可預知的。但你能說她是不幸的嗎?

我畫著畫著,耳邊響起好多人的聲音。

『妳這是在孤芳自賞!』黃大哥說。

『為什麼妳要這麼自苦?』好友說。

『畫畫賺不了錢,放棄算了。』媽媽說。

他們不斷的說,我不斷的畫,看著原本空白的稿紙,漸漸被我填滿。我想,不管擁有不擁有女兒紅酒,我都已經找到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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