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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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排行老二的賓士貓蹦蹦，死於 2017 年 2 月 1 日早上 7 點半，年僅 10 歲。

也許有人會說，10 歲的貓算老貓了，家貓的壽命平均是 10～15 年，能活到 10 歲的貓，怎麼樣也不能說是夭折。但對向來立志要把每隻貓都養到二、三十歲的我來說，10 歲就掛掉的蹦蹦真的太短命了(〒︿〒)，要知道他上頭還有一隻 13 歲的胖貓咕嚕，現在還好吃好睡的活著吶。

我對貓並不是一開始就有好感，助手時代晉儀老師家裡養的波斯貓個性淡漠，只對主人示好，其餘人類是不被放在眼裡的，我在那裡打工一年，除了偶爾口是心非的說：「其實貓還滿可愛的…」之外，並沒有真正愛上貓。

但總會有那麼一天，你會遇到跟你有緣份的那隻貓（或狗或鳥或其他什麼小生命之類的），在牠身上學到單純的愛、不保留的表達感情，以及沒事就該曬曬太陽別跟自己過不去的生活態度。

我的貓有些是路邊撿來的；從貓中途手中接來的；收容所裡救出來的；朋友養到一半決定搬家不養丟給我來的……從第一隻多拉到最近的吉米，前後養了快 16 年，收容過將近 10 隻貓，等我發覺：「咦？我好像養貓養不完，養了很久了說」時，我已經成了外國小說裡經常描寫的──單身、獨居、不跟鄰居往來、養了滿屋子貓的怪怪老小姐了。

不是每隻貓都會長久留在身邊，尚未斷奶就成了孤兒的小貓死亡率極高，不易存活，亦有養大了但生性自由，破窗而出就不再回來的貓，也有那被飼主棄養，接手後卻不能適應我家環境，只能再轉手出去的貓，緣份都不長。養了幾年，幾番生離死別後，固定養下來的是咕嚕（13）、蹦蹦（10）、恰恰（8）和吉米（4）四隻，清一色是公貓。

這幾隻貓中，蹦蹦不是最受疼愛的，卻是最內斂深情、最有靈性的貓。他長相文雅秀氣，聲線像幼貓一樣萌萌的，幾乎每個初次見到他的人都會誤認他是母貓，不過在他一歲結紮時，幫他手術的醫生曾驚嘆過：「蹦蹦的蛋蛋很大哦，是我結紮過的公貓中最大的。」呵呵呵，雖然長相斯文，可是蹦蹦是很男子漢的，蛋蛋可以證明 <(￣︶￣)>　

他不只長得好看，舉止也很有教養，吃飯絕不會把飼料掉在碗外，上廁所後一定把排泄物蓋的嚴嚴密密沒有氣味，每天把自己打理的整齊清潔，連指甲縫和肛門口都乾乾淨淨，不像其他貓難免有點黑黑的爪縫或屁毛黏著大便之類的。賓士貓毛色是黑白相混，蹦蹦的黑毛部份比純黑的咕嚕還正（咕嚕的黑帶點紅），白毛部份潔白晶瑩，我常常看著他氣質絕佳的外型，忍不住誇獎：唉喲，這是誰家的小貓這麼漂亮，像雪白可愛的小王子一樣。

「雪白可愛的賓士小王子」經常是蹦蹦名字的前綴，也是我所有的貓中，唯一名字前面有這麼長的述語的貓。

蹦蹦剛滿三個月就被我接回家裡，咕嚕第一天就接受他了，新貓需要的兩週觀察期，以及新舊貓之間可能發生的衝突通通沒有，咕嚕雖然跟其他貓比起來有點呆愣遲鈍不夠靈巧，但他寬厚無爭的個性哪怕是最內向的蹦蹦或流氓氣的吉米，都跟他處得極好。我能夠養了一隻又一隻的貓，身為大哥卻不吃醋的咕嚕是關鍵因素。

小貓總是會有一段受寵的蜜月期，很長一段時間蹦蹦得到我所有的注意力，我拿著逗貓棒成天跟他玩耍不幹正事，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他最開心的日子，得到主人全心的關愛與疼寵。沒多久我就注意到蹦蹦的體質較敏感，飼料稍有不對就會拉肚子，連續幾天情緒不佳就會出現圓形秃，偷吃兩塊蟹肉臉上就立刻發紅疹，他看醫生的次數，與戴頭套的時間比我養過的所有貓的總合還多。

他同時也對聲音敏感，他喜歡輕柔和諧的音樂，對搖滾樂嘻哈饒舌敬謝不敏，同時很害怕非洲某個部落的祭典鼓聲；他能接受楞嚴咒這種咒語音頻，卻對藥師咒抗拒；我初學古琴時，琴音之難聽屢遭眾貓抗議，蹦蹦是叫的最大聲的，我彷彿可以聽到他說：「夠了！不要再彈了！簡直魔音傳腦，讓我清靜點吧！」大家想像一個古琴初心者，每要練琴時就有一堆貓跑到琴桌前咆哮的畫面，真是打擊自信！我學琴七八年，不管我後來的琴藝進步多少，只要我情緒煩亂時練琴，蹦蹦還是第一個跑來說：「今天琴彈的好爛！難聽的要命！不要彈不要彈！」一點面子都不給。

2011 年四月，我曾做過一個關於蹦蹦的夢，我夢到蹦蹦是一隻猩猩，被關在實驗室裡做各種違法的藥物測試，一生不得自由，最後死的十分淒慘。如果這個夢是真的，那完全可以解釋蹦蹦的各種行為與反應，我只做過兩次關於貓咪的夢境，兩次皆與蹦蹦有關係，生命的相遇絕不是偶然的。

如此冰雪聰明有靈氣，隨時保持優雅生活態度的貓，遇到老三恰恰進門後，自己失寵的局面，也會心理不平衡，他對恰恰哈氣警告，巴咕嚕的頭出氣，跳得高高的不理人，眼看家裡氣氛不好，我對蹦蹦說：蹦蹦你是男子漢吧，雖然沒蛋蛋了可是還是男子漢的說，人家恰恰是才一個月大的小小貓，得到比較多的關心照顧是很正常的，你因為這樣就想不開就不夠男人了哦，反正恰恰是要留下的。

蹦蹦當然不會因為我這段話就立刻改善態度，但恰恰是討愛賣乖無下限的撒嬌貓，明知二哥討厭他，還是每天開心地跟在他屁股後討好，我同時確保蹦蹦在貓群的超然地位──進門回家第一個叫他的名字，餵食時由蹦蹦吃第一口，家中視野最好的櫃子高處是屬於蹦蹦的，每倒新的貓沙就由蹦蹦第一個上廁所…加上恰恰無恥的討好，蹦蹦後來也就接受自己受寵的排序從第一變第二，隨著不同貓咪的進門及飼主的喜好，變成第三或第四，他也默默認了。

人情似紙張張薄，遇到無法一心一意鍾情不變的飼主，蹦蹦也應該感受到一點人情冷暖吧。

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我跟貓幾乎是24小時相處在一起，我養蹦蹦十年，可是現在叫我回憶蹦蹦的點點滴滴，除了上述幾件，其實有點想不出有什麼特別有趣或印象深刻的，我們就是彼此陪伴過歲月，他時常在我工作時窩在大腿上睡覺，睡得四腳朝天，我手指沿著他臉上黑白相接的貓毛，輕輕的一路往下，摸到小肥肚的地方揑一揑，壓壓他的厚實的貓掌，再回到他可愛的臉蛋親親粉色的鼻尖……然後，十年就這麼過去了。

臨近農曆年末通常是我工作最重的時候，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睡眠不足飲食不正常，等我發現蹦蹦不吃飯不喝水，尿不出來緊急送醫時，蹦蹦差點救不回來，醫生甚至讓我簽病危同意書，因為他的經驗覺得蹦蹦可能熬不過當天晚上。

物理治療醫生沒把握，我先讓蹦蹦住院，然後聯絡菁幫我給蹦蹦做遠距靈氣治療，三天後蹦蹦順利出院，出院時做了一次驗血報告，除了發炎指數及肝腎功能不佳外，所有數據皆回到正常水平，又做超音波檢查，他的腎臟已老化，膀胱裡仍有大量飄浮物，那些結晶跟飄浮物就是造成蹦蹦排尿困難的原因。

下泌尿道疾病，常見的公貓殺手，難纏的危險疾病之一。治癒並非不可能，但貓要改變飼料（也許沒效），吃藥（也許沒效），多喝水大量排尿（有效，但貓不愛喝水），醫生開三天藥，交代我若是蹦蹦喝水不夠，要用注射器強制灌水。

因為藥裡有利尿劑，所以回家後蹦蹦尿意頻繁，也願意主動喝水，但畢竟膀胱裡有大量結晶，所以蹦蹦上廁所時是很疼痛的，雖然他極力隱藏痛楚，但我知道每上一次廁所，滴那幾滴尿下來，就是一次折磨，而他那三天，每天都要上三五十次廁所。

有時他來不及跑廁所，尿滴在床單或是我身上，我都會說，沒關係的，擦擦就好，別擔心。但即使這樣，蹦蹦還是盡量有尊嚴地在貓沙裡小便，不想給我造成困擾，他是那樣聰明有靈性的貓。

服藥期間，蹦蹦雖然有喝水，但仍然不吃飯，不管用什麼方法，買了好多他喜歡的罐頭餅乾，他就是不吃，藥吃完了，沒有藥劑的幫助，他連水都不喝了。我只好用注射器強迫他喝水，他拚命用手撥開，好不容易灌了一百毫升，沒多久都吐出來，清水中還混著胃液，我知道他為何不肯喝水，上廁所實在太痛了，他不想再繼續痛下去。

不吃飯不喝水就會死翹翹，蹦蹦你知道什麼是死掉嗎？就是我們會分開，你看得到我我看不到你，不會在一起了，你要這樣嗎？你想死掉嗎？

蹦蹦很堅決的表示，身體壞掉了不能用，不想分開，但也不想痛。

我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拿出珊瑚絨睡袍裹著他，他已開始有失溫現象，我抱著他，徹夜難眠，我可以再把他送去住院，打點滴逼他排尿，用葡萄糖水維持生命，直到他徹底腎衰竭，病死在醫院的冰冷鐵籠裡。或是每週花兩萬元去大型獸醫院做血液透析，一直洗腎直到他生命結束都不能停止。

最後還是尊重蹦蹦的決定，每位飼主都有責任為寵物送終，這一天無法避免，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蹦蹦的臨終照護沒什麼可說的，他不吃不喝也不上廁所，只是慢慢虛弱下去，我保持著他不失溫，但那幾日氣溫變低，偶爾他還是會顫抖，我就再把他抱緊一點，他的抽搐情況會立刻停止，他的脫水現象一日比一日嚴重，我摸著他的背脊，感覺他日日瘦削下去，因為不上廁所了，所以他因尿失禁而被尿液染髒的臀毛腹毛也回復乾爽潔淨，我可以感知到他對這樣覺得很滿意，他始終是隻愛乾淨的貓呀。有次我忍不住說；嘿蹦蹦，你不覺得你因為不想上廁所就死掉有點搞笑嗎？你這麼帥氣優雅，死因卻是不想尿尿好好笑哦。

蹦蹦對我的取笑不置可否，他正在走他此生最後最艱難的一段路，同時也給我上一堂動物生死學。

最後那幾日，我本來依民間信仰在他枕旁為他播放大悲咒及往生咒，但後來覺得實在太荒謬了，我本不是這個系統的人，現在卻在用這個為我所愛的生命送別，倒不是說佛教信仰不好，相反的祂非常好用，但一旦使用了這個頻率，等於同意了這套信仰的靈魂回收程式，我不願把蹦蹦局限在這裡。

但還是要有人來接，不然蹦蹦會不知道要去哪裡，隔日我對他說：蹦蹦你覺得想走就可以走，不要掛念我，有人會來接你，你要跟好，去最光明的地方……

其他貓咪對蹦蹦的臨終彌留沒什麼大太感覺，照吃照睡照打架，咕嚕尤其淡定，彷彿跟他相處十年的兄弟要死了是件很正常的事。恰恰對我連續幾日太過關心蹦蹦十分嫉妒，跑過來喵喵叫：媽媽一直摸蹦蹦做什麼？媽媽要多抱抱我。

對臨終兄弟還吃醋爭寵無下限，恰恰可真是夠狠的，很適合後宮生活。

蹦蹦走的那一天，我清晨六點就醒了，蹦蹦仍保持著我臨睡前放置的姿勢，身上還裹著那件紫珊瑚絨袍，連縐褶都沒有變動，眼睛盯著我眨也不眨的，他該不會這樣看著我一整晚吧。我直覺他要走了，起床整理床舖，把他抱到客廳沙發上躺著，此時他已沒有站立的力氣了，沙發上舖著厚實柔軟的墊子，我將他的頭靠在大腿上，一邊看書一邊不時撫摸他。

書看完了，我起身到書架去選另一本，才離開他半分鐘，蹦蹦看不到我（這時他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驚惶的喵喵叫，我已半個月沒聽到他的叫聲，他用盡僅有的力氣呼喚我，我連忙回到他身邊，拍拍他親親他，蹦蹦別怕，媽媽在這裡，媽媽愛你，會陪著你。

我在貓咪面前完全不怯於表露感情，甜言蜜語說再多都嫌不夠，只唯恐他不知道我有多愛他。這是最後的時刻，蹦蹦會害怕，沒關係，有我陪著呢。

雖然蹦蹦有時會嫌我的古琴難聽，但我最後為他彈了一首陽關三疊，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千年前的送別曲，古琴的音律有特殊意義，蹦蹦是了解的。

蹦蹦突然嘔吐，把胃裡最後一點液體清空，我仔細用衛生紙把他嘴角擦乾淨，發現他舌頭沒伸回去，又幫他把舌頭放回口腔，摸摸他的眉心親親眼睛，才注意到他的瞳孔已經放大了。

蹦蹦走了嗎？我反復詢問不能肯定，其實感覺他好像還有很細微的心跳，體溫仍暖熱，但是他的眼睛已失去光彩，靈魂還在時的清徹明亮，跟不在時的灰敗霧藍是完全不同的，看著他的眼睛，真的可以理解靈魂離開的身體只是一具軀殼而已。

蹦蹦的鼻子完全失去血色不再粉嫩，嘴唇四周和耳尖等皮膚較薄的地方泛出我從沒看過的青色，貓咪已死得透透的了，我趁他身體未僵硬前將他裝斂完畢，感覺蹦蹦的氣息還在身邊圍繞，是的，死亡就是這樣，你看得我但我看不到你，我們不能在一起，但我若是強烈思念或太傷心難過會讓你走不掉，所以我不哭。

下午寵物園的人來接蹦蹦，「請問需要給貓咪安置蓮花燈嗎？」我愣了一下，現在寵物不只有牌位塔位超渡儀式，連佛前的蓮花燈都有了…我不給蹦蹦設置這些，這只是人類的情執，把靈魂拘在那些小動物生前從沒去過的地方，實在太奇怪了。

但是蹦蹦，你這一生雖然安穩的在我身邊渡過十年時光，往好說是十分平順幸福的一生，往壞說是這輩子沒什麼特別經歷，你從不知道海是什麼顏色，高山上的空氣是如何，在大草原奔跑的感覺，所以，如果有機會，請試著活過不同的生命吧。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逢，也許我認不出你，也許你早已不記得我，但靈魂深處你會知道我曾經多愛你，我永遠的小王子。

後記：蹦蹦過世時所躺的沙發，連續好幾天眾貓都不跳上去，這個位置是客廳最有權勢的位置，經常是眾貓爭奪的領域，蹦蹦過世後一個禮拜內，沒有貓去坐，而恰恰那幾日十分焦躁，不斷在家裡走來走去，尋找蹦蹦的身影，我說：「蹦蹦到天堂了，不在了，看不到了哦。」恰恰搞不懂死亡和不在的意思，笨笨的麻瓜貓只會爭寵和大聲質問我，怎麼解釋都無法讓他釋懷。

後來我夢到蹦蹦變成兩三歲模樣，在夢境中跟幼貓期的恰恰和我玩得很開心，是一個粉紅色與白色的夢，做完那個夢之後，恰恰就再也沒有問過我蹦蹦去哪裡了，想來蹦蹦有好好跟恰恰告別了。

而那座沙發，又成了最受貓咪喜愛的風水寶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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