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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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訪遇友人西西，我們近二十年不見，故人重逢本該有許多話可說，但最後我只能套用讀者對某網路小說的評論：就像在街頭偶遇初戀，和她坐下來敍舊，她卻只跟你曬娃，問她過得好不好，她只跟你曬娃，無聊地跟她告別後點開剛加的微信，卻發現全是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曬娃……
 
我突然覺得有點頭痛。

想提醒她別在 FB 上貼滿令郎的照片，別昭告天下她兒子姓啥名啥，在哪上學補習，別在接送他上下才藝班時還即時打卡 Tag ，別鉅細靡遺記錄她家小寶貝的生活瑣事及個人穩私……又怕說出這種話掃人興致，想到曾經才華洋溢聰明伶俐的女人，如今圍著一介小兒團團轉，心底有些悵然。

西西年過四十才得此一子，視其為心頭肉掌中寶在所難免，大概為人父母都會這樣，但我身邊更多是不婚不生的單身男女，這些人一開始多數是獨居狀態，時間久了紛紛養起貓狗魚鳥兔，在臉書上曬毛小孩的勁頭，不輸給真正養兒育女的父母。

好險我已把臉書的三個帳號都刪除了，不然整天這樣狂轟濫炸，挺膩的。

我身邊有四隻貓之時，也從來沒想過要把跟他們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告知眾人，偶爾在部落格上寫一兩篇記錄文章已是極限，事實上，我所有的朋友跟家人，連我養過幾隻貓，死過幾隻貓，失去過幾隻貓，都不清楚。

老黑貓咕嚕在二月 7 日早晨死了。

早上我出門時，他還躺在我被窩裡緩慢呼吸，午後回來便發現他屍體已僵硬，估計在我離床不到一小時之內就過世了。

在一月初時，咕嚕的身體狀況就明顯變差，精神、食慾、行動和排泄大不如前，咕嚕一生只在三歲時生過一次大病，其餘時間健康情況良好，雖然胖了點，但活力十足，溫和有威嚴，是貓群的大哥及長老貓。

貓在七歲過後便逐漸老化，這個過程很緩慢，可能一開始飼主難以察覺，終究情況會越來越明顯，持續很長時間且無法回復如初，但不像一月開始那樣，一下子就直線往下。那天我看著咕嚕慢慢走到餐碗前，吃了兩口乾飼料就停止進食，於是開了罐頭給他，他聞了聞，不感興趣的走開，恰恰和吉米忙著搶食，咕嚕抬頭看我一眼，我跟他都知道時間快到了。

有鑑於去年老二蹦蹦死前受了一陣子醫療折磨，給貓造成極大精神壓力，這次咕嚕的臨終處理，我決定不讓太多醫療介入，不強迫輸液，不勉強灌食餵藥，況且咕嚕並非生病，是器官老化，生命旅程自然結束而已。

咕嚕的整個過程十分平靜，唯獨在臨終前一晚，不願我離開他視線，於是我把床移到客廳（咕嚕一向不喜歡進我房間），再把他抱進被窩裡靠著我睡，那幾日台南特別的冷，我想到當年我帶著咕嚕搬到台南住的第一年冬天，正好遇到百年大寒流，室內溫度只有六度，今年冬天戶外又是七、八度的低溫，幸好這次房子溫暖許多，不像當年住的那間空曠大公寓，潮溼寒冷到連電暖爐都無法發揮功用。 

咕嚕過世後，我掀開棉被，觸摸放在他身旁的暖暖包，還是熱的，他沒有受凍，恰恰和吉米也乖乖的蜷在哥哥遺體旁瞌睡，這樣我就放心了。

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是那種喜歡在社群媒體上曬貓，或是不介意部份私人領域公開的 Youtuber，我身邊這些貓咪，一定會更為世人所知。每張照片都有人按讚，每條視頻都會有「好可愛哦」、「好好笑ㄋㄟ」、「哈哈哈，鏟屎官太幸福啦」之類的留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默默無聞，生前死後都無人所知。（不過在看這篇網誌的讀者知道了……）
 
只是我的攝影水準其差無比，也不會製作影片，就算貓咪再可愛也是枉然，再說，與貓共處的時光，是我的專屬記憶，我不跟任何人分享。

網路上點擊率最高的貓事內容，都是貓咪飼養重點、搞笑瑣事之類的萌照萌片，至於有關如何面對寵物死亡、遺體處理、心理復原，這種事情學校不教，新聞不報，社會風氣忌諱談論，飼主本身也不想提前準備，等到事情臨頭了，才哭著慌著不知所措，我由衷認為，生死學教育應該編入國民義務教育課程中才是。

我養貓至今共歷經四次貓咪的死亡過程，每隻貓身後事處理方式都略有不同，去年蹦蹦之死，我收殮太快，讓恰恰無法接受，今年咕嚕的遺體我放在家中滿 72 小時之後，才請寵物園派車過來接去火化，這三天我每日都抱著恰恰去聞聞咕嚕口鼻，讓他知道咕嚕大哥的變化，果然，今年恰恰對於咕嚕的死亡，不像去年蹦蹦死時那樣難以理解，沒有再問我哥哥去哪裡了？

至於吉米，本性樂天，是隻半馴的家貓，大哥二哥都不在，他肆無忌憚地爭奪領頭貓地位，恰恰完全被打著玩，橫豎我就剩兩隻貓，誰當老大我懶得插手管。

把貓屍放在家中三天，乍聽挺嚇人的，不過冬季氣溫低，遺體本身並沒有發出味道，我數次湊近咕嚕身上嗅聞，只聞到往昔熟悉的鬆軟毛皮味，如果是在夏天，我就不建議放置那麼久了。咕嚕最後裝殮時，全身柔軟，身軀輕盈，臉上並無痛苦表情，只像是睡著了，最後蓋上布之前，我對他說：

咕嚕，謝謝你，陪媽媽這麼久的時間，媽媽很愛你，你去到任何地方都不要害怕，因為媽媽的愛會陪著你，永遠守護你。

我唸著這些句子，想像著一字一句皆發出光芒，圍繞在咕嚕的身旁，成為一個牢不可破的光罩。我對無形界眾生的概念，只有老師生前教導的一點點淺薄知識而已，身為凡人，我可以護著咕嚕一世平安，卻無法護他生生世世，但靠著言靈跟意念，可以為他做點小小的守護，就如同我時常感覺到冥冥中有人在看顧，在關鍵時刻總會讓我避開某些複雜的人事物一樣。

我知道他去到很好的地方，心中沒有遺憾。我親親他閉上的眼睛，把布蓋上，箱子封好，我也沒有遺憾。

寵物園司機打開後車廂將咕嚕放在一個大紙箱上，我直覺那個大紙箱裡裝著一隻大黃狗，感覺到本該毫無反應的遺體卻有一些微妙的騷動，想到司機之前來電說會晚到，「因為我還在醫院等一隻狗……」，難道紙箱裡裝著司機所說的那隻狗嗎？狗狗剛嚥氣就立刻裝進紙箱準備火化了嗎？

我由衷認為，靈學教育應該成為國民必備的基礎知識，才不會出現死亡 12 小時之內，靈魂與肉身分離的關鍵時刻，卻隨意地大幅度移動遺體的事情發生。

再說回來故友西西，她千辛萬苦中年得子，也深以此子為傲，本該恭賀她一聲，但我一想到不管是什麼人，百年之後也是一抔黃土而已……

當然我不會把這種話說出來，那是給自己拉仇恨，落個刻薄嘴賤的名聲。雖然我毒舌名聲已在同儕和學生之間流傳甚廣了……

倒不是說出生在這世上是毫無意義的事，相反的，每個生命歷程皆有無可取代的可貴之處，人世間走這一遭，能得到愛與付出愛是最美好的，不管對方是一名幼童，或是一隻小貓。

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在上週過世，就用他的名言做為此篇文章的結語吧──如果宇宙不是你摯愛之人的家園，宇宙也就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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