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3

傳統言情小說與訂閱制度下的網文



(這篇文章是 Les Misérables 的分支,避免東拉西扯糢糊焦點,我另開文章記錄。)

話說瓊瑤小說我只在國中小學時看過一點,以市場銷售數字而言瓊瑤這位愛情法西斯教主算是台灣言情小說界難以超越的天后,雖然她著作等身,但我記憶比較深刻的只有一個小短篇,寫一位婦人跟著軍隊逃難,兵荒馬亂時期還惦記著自己好幾天沒沐浴,身體臭臭不美麗,於是在深夜避過站哨士兵,跑去河邊洗冷水澡,然後感冒隔天發高燒,最後死翹翹的紅顏薄命故事。

不作死就不會死這篇五十年前的老故事可做為此流行語的經典範例。

蠢到無以復加實在很瞎,不過瓊瑤寫的瞎書比這誇張的還有更多,《流亡曲》裡有地理明確的逃亡路線和寫實難民生活,沒有太多的情愛幻想成分,比起其他出軌亂倫的故事好太多了。套句我國小六年級吳老師的評語:瓊瑤小說只有學歷不高的女工愛看。(那位老師本身碩士畢業,有明顯地職業和階級歧視,看不起女工是過分了點,但瓊瑤小說比較無腦也是事實。)我至今還記得吳老師說到《庭院深深》印了三十九版時,臉上的鄙夷神情。

瓊瑤小說我看的不多,電視劇就更少了,一來是從小父母就禁止我們看電視(不過我會偷偷看卡通,( • ̀ω•́ )),二來是我本身不耐煩看超過十集以上的連續劇,還珠格格當紅時我有看了幾集,但電視台播放時間總是會跟我個人的活動衝突,放棄看電視去做自己的事是理所當然,等到在網路上可以看到任何影片的時代來臨之後,我也只是關注電影而不是電視劇了。

《啞妻》跟《流亡曲》是放在同一本小說裡的,故事我還有一點印象,電視劇是完全沒看過,那天在 YouTube 上點到其中一集,看了還真是嚇一跳,角色的價值觀怪怪的,女主角的家教也很奇怪,「紅妝為君扮,琴弦為君撥……從三歲起,我接受各種技藝訓練,琴棋書畫詩文,無一不敢不學,為的是能與你匹配……」這實在不像一個大家閨秀該講的話。身為妻子若是把這些東西當成生活重心,稍有見識的家族,恐怕不會將養育下一代接班者的責任交付此人。


長房正妻,該學的重點科目應是事上、中饋和治下,而不是琵琶(女主角明明只會彈琵琶,卻說從小學琴,我已無力吐槽 Orz)棋書畫詩詞歌賦,呃……說難聽點,只有青樓楚館秦准八豔之類的女人,才會花大把時間學技藝。雖說名門淑女亦懂這些,但沒人整天將才藝到處現,更不會將它當成是攏絡丈夫取悅對方的手段。她做這些才藝訓練,不是因為自己喜歡,而是為了能配得上一個男人,很可悲的心態啊。

一個身有殘疾的妻子,處境已經很艱難了(妻子婚後是個啞巴,這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事,根本不能算是缺陷,科科科),當家主母的能耐一點都不會,內院下僕在妳背後嚼舌根,就只能像個上不了台面的小媳婦似的垂淚,王熙鳳大字不識一個,依然能將榮國府股份有限公司管得井井有條,無人敢犯上,這位啞妻家中賬本摸過幾回?有能力像管理企業一樣的管一座大宅院嗎?生了第一個女兒遺傳了妳的殘疾,還想再生第二個,流產了就再接再厲懷第三個,非要生到兒子不可,我的天吶……丈夫還願意跟妳過一段恩愛日子已經是有情有義(那個年代多的是終生相敬如冰的夫妻,詳見琦君的「我的母親」系列文),後來男主角遠走他鄉找日本女人生孩子,女主角又能怨誰呢?(雖說男主角其實也是個渣……)娶妻不賢禍延三代,男主角最後搞到家破人亡,不就是女主角自以為是真愛無敵,我的男人背叛我我就要去死的一廂情願嗎?

我媽和三伯母當年看到女主角過世一幕,在電視機前哭成一團是怎麼回事?(傻
眼貓咪)

我想起另一個同樣以啞女為主角的故事,電影《The Piano》(中譯:鋼琴師與她的情人,台灣翻譯外國電影片名經常亂翻,造成主題失焦,真的被打敗……)片尾女主角失了琴之後,反而開始學說話了,電影最後一幕是沉入海底的鋼琴上方依然縛著女主角,年少的我曾看著這一幕呆愣許久……

瓊瑤也宣揚女性自主,也認為該追求生命成長,也歌頌愛情可以不顧道德禮教戰勝一切,但相似的角色,
The Piano 和啞妻是那麼的不同。作者的厚度影響作品的深度,前輩誠不欺我也。

三流言情小說畢竟是休閒產物,沒人期待它有什麼齊家治國之道,但看多了難免影響讀者價值觀,人還是要慎選讀物的好。

許多小女生頗崇拜瓊瑤書中女主角能夠經常出口成章,真是圖樣圖森破,以現實而言,只要多讀點書,記誦能力好一點也是可以做到;以小說技巧而言,頻繁出現的古典詩詞有掉書袋之嫌,少數自創的詞句,平仄用韻皆不對,更別提格律、對仗和用典上的問題,這些詞句充其量只是打油詩而已,算不上什麼真正的才華。而這種女主角隨時隨地都可以吟一兩句詩的文藝風格,到現在還在影響新生代寫手的人物塑造傾向。

   
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連抄詩也抄錯,無言……)

這類愛情小說之所以賣得好,說穿了也就是「麻雀變鳳凰」「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套路,珍奧斯汀在 19 世紀就在玩這公式了,可是珍奧斯汀小說的歷史評價,比瓊瑤小說高出許多,差別在於前者有其時代背景下的現實主義,後者只是一個三觀不正女作家的自戀綺想。

我忍不住好奇, 19 世紀的女工會不會喜歡珍奧斯汀的小說?會不會沒事就幻想達西先生是她的愛人呢?(注:我後來查了資料,歐洲當時的識字率不高,文盲集中在下層社會,這麼說來,悲慘世界音樂劇裡的芳婷,可以跟酒館老闆通信,隨便一個工廠女工能流暢的把信件內容唸出來,算是 Bug

雖然庸俗言情小說對我來說等同垃圾食物,吃了容易損害健康,但其實太燒腦的作品我也不愛看,閱讀偵探懸疑小說時我通常是整個人放空的;靈異恐怖小說則是完全嚇不到我;描寫太複雜人性心理的小說,最多只能撐三分之一,就會被我直接翻到結局了。這種單細胞思維實在不好,但我真的沒興趣把時間花在負面能量的東西上,勉強要說的話,歷史與科幻小說算是我比較有興趣的類型,但與其讀小說,我更喜歡讀史書和科學報告,這麼說來,現在能吸引我的,是原料,而不是成品。 

以上,是古早時代的小說,網路興起之後,人人皆可成為創作者,小說類型還是那幾種分類,但故事結構和敍事方法往兩個極端發展,一個是快速丟哏和打臉的速食風格,另一個是地老天荒的拖戲。奇妙的是,受到歡迎的網文經常兩者皆備。


《在晉江對於作者跟讀者想法差距之看法》文中就明確指出,網文主要消費群是閱讀量不多、社會經驗少、文化水平不高的年輕人。(建議有心往中國發展小說事業的人看看這篇文章,即使你不寫網文。)

他們沒有耐心等作者鋪陳情節,愛情題材必須甜寵(限男寵女、攻寵受,反之則不受歡迎)不能吵架,有誤會要在同一回中解決;配角風頭及能力絕不能壓過主角;主角的人生經歷不能有超過兩章內文長度的挫折,包括在學校、在職場、在家庭、在生死交關、在冒險途中以及其他你能想到的任何場合,否則文章會掉訂閱,訂閱數下降會掉出榜單,上不了榜就不會有曝光度,知名度左右你的訂閱數,訂閱數直接影響作者的收入,不想餓死就乖乖照讀者口味寫出他們想要的故事出來。

實實在在的鬻文為生。

傳統環境的出版限制消失之後,誰都可以在網路上發表創作,文字、圖畫、音樂和影像……但這些人很少有資格擁有與傳統創作者相應的職稱與實力,於是作家變成寫手,寫作成了碼字,明星變網紅,歌手變抖音……人氣即財富,隨之而來的點擊訂閱分潤打賞斗內源源不絕,真是萬邦朝貢四海昇平。

這些新時代創作者的同溫層太厚,很難讓他們從另一個角度看自己的作品,「自省」一直不是人類天生的品質,「從眾」才是。網路上每日新發布的小說成千上萬,但想找一篇夠得上瓊瑤水平的小說也是不容易的。(瓊瑤的文字渲染能力、感情邏輯和春秋筆法,具有強大的洗腦功用,當代言情界尚無人能出其右)

比自戀更上層樓的狀況叫意淫,所以好長一段時間,網文等同於 YY 小說,十分受到歡迎。有陣子我會想,是不是大家的人生都不如意,才會這麼喜歡看無腦爽文爽劇?就像是台灣人喜歡的小確幸一樣,在人生真正關係重大的境遇上欲求不得,只能在無關緊要的小事裡達到心靈滿足。

但近幾年陰謀論讀多了,我偶爾會覺得一些事情背後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推動一切。全球化浪潮下,貧富差距日益擴大,低薪高工時的現象,是泥沼世代年輕人難以掙脫的困境,在這種時代,掌握資源的權貴階層並無意解決這些事情,又不想面對可能引發的革命與反撲,於是各種娛樂產業開始被大量推送到群眾面前──

運動轉播、電影電視、偶像明星、華衣美食、洗腦樂曲、算命八卦、垃圾新聞、動漫小說、線上遊戲、社交軟體和 3C 商品……聲光電色味觸法,一切娛樂都是為了讓人喜歡崇拜、群體致幻、移轉注意力。投資這些產業不僅可以加速財富的累積,更可避免真正的衝突產生,人們活得越痛苦,推送的力度會更加大,娛樂更多樣,令人眼花撩亂精神麻木,永遠不讓你有時間沉澱下來思考。

思考什麼?

思考我是誰?
我從何處來?
要往何處去?

整天上班累得像條狗一樣,下班後忙著各種活動(單身)與家庭狀況(已婚)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時間自問這幾個問題,甚至我們所受的教育,都不鼓勵我們探討這類哲學思辨。但是我也不覺得這種人生大哉問該從宗教中去尋找解答,或是閱讀雞湯文來得到平靜與安慰。相反的我認為這兩種方法都很危險,是另一種心靈嗎啡。


平常我也喜歡腦袋空空的講幹話,或是花時間畫一堆沒人要看的漫畫故事,可我很少去做一些所謂的「休閒娛樂」活動,畢竟一寸光陰一寸金,一閃一閃亮晶晶,雖然生為底層群眾但我也是有格調的,所以我就經常去撸撸貓,順便思考一下貓生和人生的差別。

自認為如葉某人般有品味(並沒有)之士,不屑被娛樂餵養,但是地球上還有金融遊戲、經濟活動、政治博奕、宗教信仰、民族主義、教育思想、心靈成長及各式各樣的小眾文化或場域,等等諸多系統可供人類身心投入,耗盡你的才華與生命仍不會發覺自己其實一生虛度,既然人艱不拆,那就一起喜大普奔吧,啾咪 ( ^. )

再回來講小說,通俗的大眾文學並非一無是處,傑出的小說能洞悉人性,擷取生命精髓,讓讀者同理共感,相比許多曲高和寡的純藝術更有影響力。香港明報創辦人查良鏞,在晚年來台受訪時曾感慨的說:我這輩子花在查良鏞的時間,比花在金庸的時間上多許多,但我想最終世人能記得的,只有金庸。

為了增加報紙銷售量才開始在明報連載武俠小說的金庸,與寫一篇社論要花時間找許多資料和探查內幕的查良鏞,兩者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可是最後的最後,能被人記得的,只有那些動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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